19/11/2024
#椰殼碗外的人生:全球知名學者班納迪克.安德森,如何在年輕時愛上印尼?
收到出版社主編阿湯寄來的新書,薄薄一本很好讀,我逢人就推薦,特別是對東南亞文化感興趣的朋友。
學者班納迪克.安德森的《想像的共同體》是研究東南亞文化學生必讀的教科書等級著作,他曾被蘇哈托驅逐出境,但他沒有離開東南亞,又順便學了泰文與塔加洛語,更深入地進行東南亞區域研究。
安德森學語言、做研究與田野的故事極富趣味。他出生於二戰前的中國昆明、保母是越南人,讀過英國伊頓公學,進入劍橋大學,在美國康乃爾大學做研究,他是老派精緻教育學術養成的最後一批人。他的自傳與學術生涯,對當代人很有啟發,我讀得津津有味,也學了幾招田野訪談方法。
摘自內文|#印尼人如何看待日本殖民?
我的少年歲月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階級森然、社會等級分明的英國,正因為如此,在我眼裡印尼簡直是某種社交天堂,我可以完全不帶自我意識,愉快的和幾乎所有人攀談──內閣閣員、公車司機、軍官、女傭、生意人、服務生、學校教師、易裝賣淫者、小混混、政治人物。
我很快就發現,最坦然、最有趣的受訪者是普通人,而不是地位逐漸抬頭的菁英分子。
1957年到1963年5月,印尼實施戒嚴法;沒有選舉,新聞界受到部分審查,不過還有一小撮政治犯,日子過得相當舒服。然而當時整個國家嚴重分裂,有時候氣氛很緊張。
在此同時,我能夠和整個政治光譜上的人對話──共產黨員、社會主義分子、民族主義分子(包括左派和右派)、不同類的穆斯林(包括因武裝叛變入監剛剛出獄者)、華人、軍警、本土保皇派、年紀大的官僚。
我告訴他們我在研究過去的日本時期和革命早期,在幾乎所有人的腦海裡,相關議題都還記憶猶新。
我對印尼的研究有一大部分轉向政治與文化之間的關係,這對於我這個世代來說是挺奇怪的,畢竟同學和好友主要的興趣都是民主、法律、共產主義、憲法、經濟變革等等。
我在印尼的時間將我直接的、情緒的連結到當地人,故而奠定「文化主義者」(culturalist)這一脈絡的基礎,日後將出現在《想像的共同體》一書中。
關於博士論文,我把自己的時間和精力分成兩部分,一部分分給國立博物館,另一部分則進行五花八門的訪談。
我在博物館的收藏中找到殖民後期、日本佔領時期、革命時期的雜誌,其中一本叫做《新爪哇》(Djawa Baroe),這是日本軍政府宣傳部的主要喉舌,基於文宣的本質,自然充斥了荒唐的謊言。可是這本雜誌真的好美呀,也許是印尼有史以來最美麗的雜誌。
印尼在荷蘭統治之下從來沒有發生過這種事。《新爪哇》雜誌最奇怪的一點是日本人呈現自己的方式:
一方面有英俊瀟灑的日本空軍飛行員和軍機合影,以及富士山和櫻花的浪漫照片,另一方面則有日本將軍(包括東條英機在內)滿面肅容的嚇人照片,照中人戴眼鏡,蓄可笑的髭鬚,頭戴軟趴趴的醜帽子,身穿鬆垮的陸軍制服。
話雖如此,照片是真的很有藝術價值,反映了印尼和印尼人民的美:許許多多可愛的照片──兒童在嬉戲、婦女在稻田裡務農、穆斯林在祈禱,還有穿薄布短褲的爪哇青年在練習如何持竹矛打仗的鏡頭。
那些照片讓我想起日本印刷品,也讓我明白:雖然殖民地每天上演各種殘酷暴行,#但印尼人和日本人之間存在吸引力的真正要素是什麼。
我訪談過的人常常對我說,根據他們在日本佔領期間的經驗,日本人比荷蘭人好;儘管兩者都很傲慢,可是日本人也能表現得很有禮貌。這樣的雙重面貌顯然令印尼人感到迷惑。
外界往往認定印尼人之所以默默忍受日軍佔領,只是為了追求印尼未來能夠獨立,#可是我察覺到印尼人一定對日本人懷有某種喜愛和親近的傾向。
雜誌的內容包含印尼語和日語,也算是精神糧食:日本帝國主義分子的憤世嫉俗,加上情真意切的泛亞洲團結思想,實在是怪異的組合。
我的田野調查最愉快的一部分是訪談。當年雅加達仍是規模相當小的前殖民地首都,街坊鄰里區隔鮮明,通常根據族裔來區分。街上汽車和公車都不多,沒有天橋,也沒有收費公路。
三輪人力車是最普遍的交通工具,乘客坐前面,車夫坐在後面。人人都搭三輪車,甚至社會地位高的人也不例外(至少短途出行時如此),即使最繁忙的街區也容許三輪車行駛。
我買了一輛小小的偉士牌(Vespa)機車,很快就熟悉首都的大街小巷,心裡覺得這裡是「我的城」。
趁這個時候來說一說當年進行訪談的具體細節,也許是個好主意。
首先來談談語言。印尼語是這個國家的通用語言,我所有的訪談幾乎都以印尼語進行。
受荷蘭教育的受訪者經常會突然改說荷蘭語,或是冒出荷蘭語的字句,以炫耀他們的地位高於常人。
有時候我很難決定要不要裝作不懂荷蘭語,或是假裝懂很多荷蘭語(其實沒那麼懂)。面對爪哇受訪者時,如果我插進幾個爪哇字眼或爪哇的表達方式,往往有助於訪談。#使用這些語言的最佳方式是開玩笑,大部分印尼人很有喜感,跨語言笑話每次都能融化社交堅冰。
我原本以為訪談女性會比訪談男性困難,#直到我發現女性在社交上多麼重要,也找到背後的原因,才改變原先的想法。
爪哇和東南亞大部分地方一樣,父母雙方的血統同等重要,所以母系家庭和父系家庭地位相當。有時母系家庭會「招贅」女婿,這時男方通常會與妻子的父母同住(離婚也非常容易)。
在某些地方,兒童幾乎都有自己的名字,有時候只有一個名字,除非是某些貴族圈子,否則兒童的名字和父母的名字毫無關係。
親從子名制(Teknonymy)很常見,譬如孩子的名字叫小明,社交上人們不會以他父母的名字稱之,而是叫他們「小明爸爸」或「小明媽媽」。
婦女一般都有自己的收入,也能自由支配收入,因此反而容易接受訪談,#她們特別擅長談論政治婚姻和家族系譜。
那時候可沒有平板電腦,甚至沒有電動打字機,雖然已經有錄音機,可是錄音機一拿出來,訪談對象就不肯坦露心聲,不然就是言談變得非常不自在(我從來不用錄音機)。
因此訪談者只能默記所有訪談內容,結束後立刻衝「回家」,將內容用打字機打出來或寫下來。#我自己的記憶方法是藉由主題思考,或者在訪談之間不動聲色草草記下隻字片語,譬如:荷蘭習慣、日語流利、錢、武器、收音機、貪汙等等。這是訓練聽力和記憶的絕佳方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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